这样又捱磨了十天半月,周炳总是嚷着要去做工,弄得家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。有一天,周榕千辛万苦借了五十块钱回家,假说是发了薪水。他高高兴兴地拿了一半给母亲,把其余的一半交给周炳,要他去交学费。周炳不肯接,把钱推还给他。他奇怪了,说:“老三,你哪来这么大的脾气?你不花你姐夫的钱,难不成连我的钱都不花么?说实在的,——我这不过是迟了一点,就值得那么大的不高兴?也得人家出粮才有呀!”周炳抱着脑袋说:“我又没有不高兴!人家只是不想念书,想做工。念书有什么用?念完了又去做什么?反正这样的一个社会,你念书也是一样,不念书也是一样!”周榕认为他过于任性了,就规劝他道:“兄弟,话可不能这么说。学了知识,谋生有用,做别的事也有用。你原来闹着要念书,后来总算凑凑合合,对付过了这几年,怎么又变了卦?你如今初中毕了业,正是个半桶水,文不文、武不武的,倒要怎么办?”周炳叫哥哥逼得没办法,只好把学校开除的事情告诉了他。周榕听了,紧绷着那和善的脸孔,许久才说了一句道:“哦,原来如此!”周炳只是不做声。周榕向前移近一步,说:“钱你先拿着,以后再说。你跟学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么?没有?哦……你有没有得罪过哪个老师跟同学?没有?哦……你的功课成绩好不好?还好?哼,那就是了!就是因为你参加了省港罢工的活动了!好呀,咱们是在闹国民革命,可是这里的学校要开除革命的学生,也要开除革命的老师!”周炳急着追问道:“怎么开除革命的老师?”周榕承认道:“我也跟你一样,瞒着大家。我失业了。可是我没有过失。我对省港罢工不能够袖手旁观,不管拿什么来威胁都好!可是我不明白,这社会上怎么一点也不讲人道!”说到这里,弟兄俩抱着哭了起来。正哭着,周金从外面回来,正好碰上。连忙问他们什么事。那两兄弟把各自的遭遇说了一遍,还要周金替他们保守秘密。周金睁大了他的圆眼晴,一言不发。每逢他睁大眼睛、一言不发的时候,他的容貌神气,都十分像爸爸周铁。大家沉默了约莫五分钟,周金的眼睛开始活动了。他甩眼睛望了望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兄弟,然后露出勉强的笑容,用那叫机器轧扁了的右手大拇指搔着自己的腮帮,说:“这有什么好哭的?这有什么好保守秘密的?这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?这社会上,从来没人跟咱们讲过人道。你们看我这大拇指就明白。咱们动手打击了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,人家就不回手打击咱们?天下有这样的道理?你们碰到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帮凶了,自然是免不了要遭毒手的。这不是咱们的羞耻,不是咱们丢脸,咱们怕什么?我看你们就该昂起头,挺直腰杆来做人!你们不记得咱区桃表妹么?人家连性命都拿了出来啦!咱这算得什么?”一番话把那两兄弟说得重新活跃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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